“天人相應”的藏象學基礎
劉力紅 趙琳 廣西中醫學院
藏象是中醫的重要內容,它不僅關系到臟腑的生理病理,也是天人相應關系的重要基礎。有關這一點,我們從《素問》討論藏象的篇章以“六節”命名,就能得到很好地說明。
六節者,言天以六六為節以成一歲,亦言日月運行之制度。日月運行,一寒一暑,以成歲月之變化,時歷之推移。在歲月時歷的推移變化中,首先是以候來反映的,由候構成氣,由氣構成時,由時構成歲,然后,再進入下一年的循環。因而,候、氣、歲、時便成為最能反映天運變化的四個層面。如果人的生命活動能夠于上述四個層面上與天的變化保持協調,那么,便可以做到“勿違天時”,“天人相應”。而“六節藏象”正是在于說明藏象是如何在上述四個層面上發揮其各自的作用,以達到與天相應的目的。
1“天人相應”是指人的生命活動必須與天的運行變化協調一致。此為死生之根本,故《素問》的起首六篇皆圍繞這一主題展開,而《素問·生氣通天論》則以更醒目的標題闡述了這一問題。在其開首即云:“夫自古通天者,生之本,本于陰陽。天地之間,六合之內,其氣九州九竅、五藏,十二節,皆通乎天氣,其生五,其氣三,數犯此者,則邪氣傷人,此壽命之本也。”通天之義有二,言九州九竅、五藏、十二節之氣,皆與天氣相通,皆要順應天氣的變化,此其一。而要順應天氣的變化,就必須首先知道天氣的變化,故有“其生五,其氣三”之說。“生五、氣三”中的生氣,是針對篇名“生氣通天”之生氣而言,若按古今的注釋,將生氣完全作為生命之氣或人身的陰陽之氣來對待,那么,“數犯此者,則邪氣傷人”就不好解釋了。因為這里的“此”顯然是指的天氣而非人的生命之氣,是針對天氣的變化而言,“數犯此者,則邪氣傷人”是言經常違背天氣的變化規律,就易導致邪氣侵犯人體。在《六節藏象論》中亦有一段與上述內容基本相同的經文,其中亦談到“其生五,其氣三”,那么,這個五、這個三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在稍后的一段經文里對此作了回答,其曰:“五日謂之候,三候謂之氣,六氣謂之時,四時謂之歲,而各從其主治焉。”中國的歷法以注重二十四氣為特征,因為它不但能夠很好地反映天氣的陰陽變化規律,而且還能形象地說明氣候、物候與天的變化關系。一年由二十四個不同氣組成,而一氣由三候組成,一候又由五日組成,因此,候與氣便成為最能反映天運變化的基本單位。“其生五”者,言五日一候也,“其氣三”者,言三候一氣也,故生氣者亦候與氣之謂,生氣通天,即在于說明候與氣是最能反映天運變化的要素,此為通天的第二層涵義。若能于此把握天氣的變化,并順從之,即可作為生之根本,“夫自古通天者,生之本”就是這個意思。
在明確了天運的變化規律后,人之藏象又是如何在適應這一變化的過程中發揮作用呢?《六節藏象論》云:“帝曰:藏象何如?歧伯曰:心者,生之本,神之變也”,此處所言的“生之本”與上述“夫自古通天者,生之本”既具有相同的涵義,同時亦具體描述了心在通天過程中所發揮的根本作用。綜而言之,是心在人天通應的關系中起著主宰的作用,故《靈蘭秘典論》命其為君主之官。而于古代,君主亦命曰“天子”,“天子”即有“通天”之義,不爾,若非其子,何以通之?分而述之,則心是保證人體在候與氣的層次上與天運變化協調一致的關鍵,而這個關鍵是九州九竅、五藏、十二節,皆能通于天氣的根本前提,是壽命的根本保障,故為“生之本”。
2《六節藏象論》云:肺者,氣之本,魄之處也,其華在毛,其充在皮。有關上述“氣”的涵義,王冰釋曰:“肺藏氣,其神魄,其養皮毛,故曰肺者氣之本[1]。”而《素問注釋匯粹》則引《五藏生成篇》之“諸氣皆屬于肺”注之[2],對于以上注釋,我們以為皆有舍近求遠,務虛棄實之嫌。其實,對于氣的涵義,歧伯已于同篇之中作了確切定義,在上述經文稍前的一段對話中有:“帝曰:余已聞六六九九制會也,夫子言積氣盈閏,愿聞何謂氣?請夫子發蒙解惑焉。歧伯曰:此上帝所秘,先師傳之也。帝曰:請遂聞之。歧伯曰:五日謂之候,三候謂之氣,六氣謂之時,四時謂之歲,而各從其主治焉。”由上述的這段經文,我們可以明確,氣者,三候之謂,亦二十四節氣之謂。
有關氣的這個涵義,我們還可以從《靈蘭秘典論》中得到證實,其曰:“肺者,相傅之官,治節出焉。”治者,不亂也,亦協調之謂;節者,節氣也。因此,“治節”也就是協調節氣變化的意思。結合上面的“肺者,氣之本”,則肺為在節氣層次上的天人協調機制便確立無疑了,由于肺是保證在節氣層次上天人通應的關鍵,故為“氣之本”,故“治節出焉”。
上述“治節”的“節”,還有另外一個涵義,就是關節的意思。肺主治節,即肺有主管治理人體關節的作用。人之關節大小合之為三百六十五節以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,而四肢之大關節則合為十二,即高士宗所云:“十二節,兩手、兩肘、兩臂、兩足、兩、兩髀,皆神氣之游行出入也[2]。”天之運行有十二月,每月一節一氣,合之為二十四節氣,人之十二節,每節一陰面一陽面,合之二十四面,以應天之二十四節氣。大有四時,人有四肢,天之四時,由節氣來維系,人之四肢,則由關節來連結,這便為天人在氣的通應上營造了一個形的基礎,亦為形氣之相感作了較好的說明。另外,關節病變受節令氣候變化的直接影響,是一個極普遍的現象,可以說關節是人體感受天之節氣變化的一個最靈敏的反應器,而這個反應器是由肺來治理的,因此,這又更進一步地說明了肺是構筑在節氣層次上天人通應關系的基礎。
3由六氣所構成的時的變化,既反映了天地陰陽的盛衰消長,亦反映了大地萬物的生長收藏,在這一層面上的天人相應,是通過兩方面來完成的。
《六節藏象論》云:“心者,生之本,神之變也,……為陽中之太陽,通于夏氣。肺者,氣之本,魄之處也,……為陽中之太陽,通于秋氣。腎者,主蟄,封藏之本,精之處也,……為陰中之少陰,通于冬氣。肝者,罷極之本,魂之居也,……此為陽中之少陽,通于春氣。脾……此至陰之類,通于土氣。”通于夏者,言心主管人與夏氣的通應,依次則有,肺主人與秋之通應,腎主人與冬之通應,肝主人與春之通應。
在五臟之中,肝心肺腎分主春夏秋冬四時,何以脾獨不主時而通于土氣呢?《素問·太陰陽明論》云:“脾者土也,治中央,常以四時長四藏,各十八日寄治,不得獨生于時也。脾藏者常著胃土之精也,土者生萬物而法天地,故上下至頭足,不得主時也。”《春秋繁露·五行之義》亦云:“土居中央為之天潤。土者,天之股肱也。其德茂美不可以名一時之事。故五行而四時者,土兼之也。金木水火雖各職,不因土,方不立。若酸咸辛苦之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,甘者五味之本也,土者五行之主也[4]’。”土居中央以貫四旁,以四時之末的各十八日寄治,雖不獨主于時,卻能贊化四時,成就金木水火之運。四時之際、木火金水之間的交替變化必須依靠土氣的作用方能實現,故曰:“金木水火土雖各職,不因土,方不立。……土者五行之主也。”《素問·至真要大論》以土運之歲為南政,其義亦在于此。因此,脾不主時而通于土氣的作用,正是在時的變化層次上協調天人之間的通應關系,亦可以說脾是在時這個層面上協調天人關系的重要基礎。
4由三候構成一氣,由六氣構成一時,由四時構成一歲。在歲與歲的交替循環中,由于每歲年運的不同,加之司天在泉之氣的差異,這便導致了在歲與歲這個層次的交替上,具有更加深度和廣度的變化。故《六節藏象論》云:“不知年之所加,氣之盛衰,虛實之所起,不可以為工矣。”因而,在歲的層次上建立人天之間的協調機制是在所必須的,這亦是“罷極之本”的意義所在。
如論中所言,“肝者,罷極之本,魂之居也”,對于“罷極”一詞的涵義,歷代的注釋基本一致,現舉五版《內經》教材之釋以概其余,“罷,音義同疲;極,《說文》:‘燕人謂勞曰極’。罷極,即勞困的意思。吳 注:‘動作勞甚,謂之罷極。肝主筋,筋主運動,故為罷極之本’[5]。”關于上述的罷極釋義是否是經典的,是否符合《內經》的原義,我們不妄加評論,但欲提出兩個問題:其一,肝主筋,是疲勞的根本,那么,脾主四肢肌肉,主運動;腎主骨而能立;心主血,足受血而能步,等等,是否就不能作為疲勞的根本了呢?這里關系到一個特異性問題。其二,從本段經文的前后內容看,“心者,生之本,……肺者,氣之本,……腎者,主蟄,封藏之本,……脾……倉廩之本”,四個本都是討論人體維持生命活動及與天氣通應的基本能力,而為什么到肝的“罷極之本”卻要談論異常態下的疲勞現象呢?這是一個邏輯性問題。
要解開罷極的涵義,進而明確其在天人相應關系中所發揮的作用,必須首先對“極”有一個還原性解釋。《周髀算經》云:“陰陽之數,日月之法,十九歲為一章。四章為一蔀,七十六歲。二十蔀為一遂,遂千五百二十歲。三遂為一首,首四千五百六十歲。七首為一極,極三萬一千九百二十歲。生數皆終,萬物復始。天以更元,作紀歷[6]。”由上述可知,“極”是宇宙運動變化過程中的一個周期時限,與歲、章、蔀、遂、首相較而言,它是古人論時的最大周期。因而可于此最大的周期時限內,將“極”喻為天運之盡頭,故而在這個“盡頭”上會出現天以更元的“生數皆終,萬物復始”的變化。然而,對于象“極”這樣一個大周期內的陰陽變化,要用數來進行把握,顯然是不易的。為了解決這個問題,《素問·陰陽離合論》提出了:“陰陽者,數之可十,推之可百,數之可千,推之可萬,萬之大不可勝數,然其要一也”的基本原理。那么,這個“要”指的是什么呢?《素問·五運行大論》對此作了回答:“天地陰陽者,不以數推,以象之謂也。”這說明了“象”具有多層次、廣范圍的適應特性,說明了在大小不同的周期時限內,其陰陽具有同象的變化原理。如《靈樞·順氣一日分為四時篇》云:“黃帝曰:愿聞四時之氣。歧伯曰:春生夏長,秋收冬藏,是氣之常也,人亦應之,以一日分為四時,朝則為春,日中為夏,日入為秋,夜半為冬。”從一年的四時而言,較之一日的朝、日中、日入、夜半,在周期時限上本有相當大的差異,但是由于在“象”這個要素上的相似性,故而一日之中亦分四時。同理,三萬一千九百二十歲較之一歲,在時限周期上雖有巨大的差異,但由于在象變上的相似性,因而,在一歲之中亦有一個“極”的變化。
從春三月的萬物以榮、夏三月的萬物蕃?,秋三月的華實容平,到冬三月的水冰地坼,此時天地已進入到“生數皆終”的極變狀態,如何在“生數皆終”的極變以后產生“萬物復始”天以更歲的紀歷變化呢?“罷極”的涵義正好體現了這一作用。極的涵義,已如上述。罷,音霸,休也已也,終結也。罷極,就是使極變終了,從而開始“萬物復始”的新歲循環。肝為陽中之少陽,通于春氣,春為一歲之始,亦為天以更歲(元)之時,因此,肝的這個“罷極之本”,就正好充當了歲運交替變化中的人天協調機制。結合《傷寒論》中的時相機理,肝屬厥陰,布于丑寅卯時。丑為冬末,寅值春初,這里正好是一個“生數皆終,萬物復始”的極變區域,而厥陰肝正主于此時,這就更進一步證實了肝為“罷極之本”的作用是在發生復變的層次上協調天人關系的重要保障。
綜上所述,藏象作為人體的核心,亦是天人相應這一過程的中心環節。對它的探討能有助于天人相應及藏象理論的研究,同時亦能為藏象的實驗研究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。